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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重威:回忆我的大学生活

点击次数:  发布时间:2015-02-26 08:39:11 编辑:校史研究室

 

尝试:1959-1961年

 

    1959年我们开始了课堂学习的尝试,用的教材是教改中自编的,参加编写的人有老师,也有学生。教材印刷效果差,纸的质量更差。教材是在上课前单张、单张地发下来,上课首先要校对教材印刷上的错误,一门课上完了,再装订成册。有的同学上完了一门课,就“消化”了一门课,讲义早成碎纸了。如果现在还保存着这些讲义,无疑是宝贵的,至少也是忆苦思甜的好教材。上课的老师有高年级学生,也有老师,但多数是年轻老师。我们像干海棉一样吸收着知识营养,教生化课的孙家寿老师、教病理课的武忠弼老师、教药理课的钱家栋老师等等都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梁之彦教授并不认识我,在学完生化课后很久,在图书馆外文资料室里,我看到一位大个子的老人也在那儿找资料,他时而大声地询问管理人员一些问题。事后我问管理员这个老人是谁,他告诉我,这人就是赫赫有名的梁之彦教授,说话就是大喉咙。我想起我们上生化课做实验时,这位老人就在实验室里洗试管、清理仪器,我们都以为是个勤杂工,想不到他就是那个先前全国生物化学教材的主编。


     1959年前后,社会形势比较复杂,给学校也带来了影响。进校时已分好的班级被打乱,原先甲班是卫生系,乙、丙班是医疗系,丁班是儿科系。后来在各班中都要抽调一些学生去所谓的专业班学习,物理专业班、化学专业班、尖端医学专业班等等都要人,这些抽出来的学生还被送到武汉大学或相关大学去培养。调干的同学也从各班中抽调出去组成调干班。原来一个大班有八个小班,现在只剩下六个班了。我们原来是七小班,现在变成了五小班。大班党支部书记是刘树茂同学,大班班长是舒家伦同学,我也由团小组长改任五小班的班长,五小班的团支部书记是霍碧巾同学。分班没有多久专业班又下马了,专业班的同学回不了原班级,只好另组一个班。但是学生的思想工作一刻也没有放松,报纸要天天读,讲形势的大报告每周都有,政治学习讨论会经常开,防修、反修、狠抓阶级斗争的观念强化了再强化。


     1959年以来,大学生的生活大走下坡路。粮食定量了,主粮大米、面粉少了,高粱粉、大麦粉多了,伙食费涨到十元五角,可是肉食、油的供应都减少了。饭是用超声波双蒸法蒸的,看上去一大钵,吃进去不经饿。大麦粉做的馒头颜色发黑,红高粱、大麦粉做的糊也很稀,有的同学端着一碗稀薄的红高粱糊用筷子或调匙拨打着,还唱 “洪湖水,浪打浪”讥讽糊太稀,这就是当时学生食堂的一缕风景线。这样半饥饿的状况对女同学和饭量小的同学还勉强能过,但对大个子、好运动的同学就太艰难,副食也少得可怜,还要用粮票买。很多同学要靠同学之间和家里的支援。来自香港、国外的同学就让家里寄食品罐头、饼干、猪油。学校也想了很多办法,如养猪、办农场等。到了1959年年底,不少同学病了,肝脏肿大,肝功能异常,脚肿了,我就因为这些毛病第一批住进了设在雨操场的肝炎病房。


     1960年不比1959年好过,肝脏肿大、肝功能异常的大学生越来越多,临时的肝炎病房早已爆满。著名的医学专家教授也无法诊断、治疗这种病,只是把它当传染性肝炎治疗,冠以无黄疸性传染性肝炎的名号(多年以后正名为营养不良性肝肿大),有效的治疗药物也没有,鸡骨草糖浆是最好的药物。患病的学生太多,学院决定停课休养生息,宿舍分成肝炎宿舍和无肝炎宿舍,厕所、水笼头也都分开。为了防止交叉感染,同学们想了很多办法,共用的宿舍电灯开关,要用用过的牙膏盖去开关,盥洗间的水笼头,接一个木头长柄用肘开关笼头,厕所的冲水水箱拉柄牵一根绳到地上,再接一个踏扳用脚控制水箱放水,土法上马这是防的一面。卧床休息减少活动,人人练静气功,停止上课,休养生息算治的一面。办肝炎食堂,伙食比没有肝炎的同学要稍好一点,多点细粮,多点油水,这算养的一面。药物以中成药、草药为主,也是有什么吃什么,更谈不上治疗计划。在特殊时期,同学们也无怨言。休养生息了一段时间,同学们的健康稍许有了好转,便恢复上课。不久,又因修建汉丹铁路,全院组织同学直奔国家建设的战场。同学们都热情报名,踊跃请战,在那阴雨连绵、泥深路滑的汉丹线上谱写了许多动人的故事。可惜我的申请未被批准,原因是肝肿大、肝功能异常,留在学院做些轻微劳动。如在宿舍区移种矮灌木,在动物房处理小动物,因病留守的同学还组织了一些文娱体育活动,比起上汉丹线的同学轻松很多。经过大约四周的体力锻炼,我们又继续读书,同学们都努力学习,但依旧是自编教材,比以前印刷得好一些,上课的老师资历老一点,偶而也有高年级同学代替老师讲一个专题。

 

    这年暑假我去了沈阳碧云姐姐和洛阳学馨姐姐那里。七月初从汉口火车站出发,在火车上摇晃了近三十个小时才到北京永定门车站,到达北京时天还没亮,首班公共汽车还要等一个多小时才开。等车的队伍已排成长龙,好在年轻,心情又迫切,也不觉得怎么累。就同车上认识的朋友一道往天安门走去,大约十五里路,我们走了一个多小时。从永定门到天安门的路上,我看到道路两边散落着一些店家,这些房子都是简陋陈归的灰墙平房,早晨路上的行人很少,早开的早点店才开始掏炉子,远不像我在书本上看到的北京,但却让人感到平静安全。快到前门时,街上才热闹起来,车也多了,人也多了。站在天安门广场呼吸着北京早晨清新的空气,心里想我终于来到了北京,看到了天安门,口里不自觉地喃喃自语:北京,早晨好!


 

    我在天安门广场、前门大街、中山公园、劳动人民文化宫游逛了整整一个上午,中午凑合吃了一点干粮面包,下午在文化宫的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片名“赵一曼”,傍晚搭上北京去沈阳的火车。


    第一次到沈阳,沈阳火车站的美丽雄伟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哥德式拱园形绿色屋顶的中央大厅,在宽阔的站前广场上耸立着苏军坦克的塑像,两侧北京天安门和苏联莫斯科克里姆林宫的花木造形,六条笔直的马路    从车站通向远方。一座带有异国色彩的北方大城展现在我的眼前。

 

    碧云姐姐的家在太原街六段军区后勤宿舍院里。姐姐、姐夫为我的身体担心,给我安排了一个单间,让我能安心休息,还为我买药治疗肝炎、改善伙食。姐夫把他在军官食堂的就餐证给我,让我到军区后勤军官食堂就餐。军官食堂吃的主食依归有杂粮,最好的荤菜是带鱼,偶而有一点猪肉,不过青菜里面可能油多一点,当时已经是高等待遇了。在沈阳生活了接近一个月,和姐夫、姐姐及外甥们享受了家庭的乐趣。离开沈阳的那天晚上,姐姐在车站依依不舍,流下了泪水,我是二十岁的男子汉,没哭,但泪水在眼眶里转了又转。自母亲走后姐姐们总是悉心帮助我和学振兄,真是长姐如母!


    离开沈阳踏上回程的路,心里怀着留念。从沈阳返回武汉的火车票七天有效,沿途经过天津、北京、郑州等地,借此正好一游向往的城市。

 

    在天津站下车后,我直奔市中心去劝业场,劝业场也和武汉的新市场(民众乐园)差不多,一幢陈旧的大楼,下面几层是商场,商品种类多过沈阳,也很热闹,上面几层是游戏场所,有评剧、京戏、电影之类的节目。之后我又去游览了海河边解放桥,品尝天津名吃狗不理汤包。我因在天津搭错了车,要去赶火车时间很紧,通往火车站的公共汽车的候车队伍排了很长,我赶到最前的地方向候车乘客说明原委,并拿出火车票给大家看,想不到无人提出异议,并说你站在最前面第一个上车,时间会够的别着急,北方人的豪爽和助人为乐让我印象深刻。赶到火车站离列车开出的时间只有七分钟,第一次天津之行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从天津到北京并不远,当时坐火车要走四个多小时,到了北京已是新一天的开始。


     北京是首都,在这儿我有两个同学。一个是在中国科技大学物理系的胡佐正同学,一个是中国戏剧学校的陈宝珊同学。他们都是我在武汉市第一小学(黄鹤楼小学)和武昌实验中学的同学。中国科技大学位于北京玉泉路一号,天亮之后,我很快找到了去中国科技大学的公共汽车。中国科技大学尽管只创办了两年多,但她有中国科学院做后盾,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是首任校长。中国科技大学集中了一批著名科学家,拥有国家最先进的实验室和非常优秀的青年学子。我到校后,找到了胡佐正。因他有事,虽然很累我还是独自一人上午去了颐和园,下午去了宽街的中国戏剧学校。颐和园人工景致虽美,但陈旧,只有她的文化与历史底韵让人流连忘返。晚上与胡佐正花了三元钱吃上了猪蹄膀,看来北京的物质供应比武汉、沈阳、天津好多了。第二天去了天安门、故宫博物院,并与胡佐正在天安门拍照留念。故宫的门票便宜,学生凭学生证仅需几分钱。生平第一次拜访了几大殿,目睹了皇宫的富丽堂皇,唯独珍宝馆未去,因故停止开放,只有惋惜一场。陈宝珊是我的邻居,住吉祥巷三号,也是实验中学同学,但她低我一届。她不仅学业成绩好,而且擅长表演,她演的小放牛、夫妻观灯等节目在武昌一带的学生会演中,总是艺压一方,她是1956年中国戏剧学校在武汉录取的唯一学生,可是在戏校扑了空,没有找到她。在北京停留了两天后,我乘火车前往洛阳。

 

    洛阳火车站比较萧条,与古都之称不符,真有老树、枯藤、昏鸦之感,还偶见乞讨者。姐夫丹书和姐姐学馨都在车站接我,从洛阳火车站到洛阳第一拖拉机制造厂有相当一段路程,需乘公共汽车。车到涧西之后洛阳的景色变了,宽阔笔直的大道一直通往远方。大道的右边是整齐的工厂,姐姐告诉我苏联援建的滚珠轴承厂、矿山机械厂、拖拉机厂都在这一片。我知道这些工厂都是我国第一个五年计划的重点工程。看上去就知道这些工厂是精心设计,全面规划的。工厂建在距大道五百米以外的大片区域里,车间一间连一间直到很远很远。两家工厂之间留着大片的空地以待进一步开发,大道的左边是一幢幢五层楼高的宿舍住房和生活区,规划得十分有序,一座新兴工业城市的磅礴气势已出现在眼前。姐姐的家就在拖拉机厂的生活区里,在五区十八幢四门二楼的一个单元内,一个单元有两套住房,住两家人,共厨房共厕所。姐姐与姐夫住的小套房仅八九个平方米,家里放了一张双人床、一个小写字台、一个床头柜就再没有什么空间了。按照他们的工龄和职务本来可分一间大点的房,但他们是共产党员,把大房子让给了别的同志,自己挑了间小的。姐姐还是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见荣誉就让,见艰苦就上,是那一代人的美德。

 

    在洛阳停留了两天,我在姐姐的带领下参视了东方红拖拉机厂的总装车间,每七分钟一辆东方红拖拉机就诞生了,也参观了姐夫所在的煅造车间。在厂里食堂吃了午餐,工人餐不比军官餐差,有晕有素,粮食也定量,但份量足。第二天逢厂里休息,姐姐、姐夫带我去了广东市场和上海市场,这种市场模式不同于武汉、北京、沈阳的商店,倒有点像现在美国的SHOPPING CENTER(购物中心)。商品物质的供应不比武汉、沈阳差,品种也较多,只是高端、昂贵的品种少些。市场的边缘地区也有当地的农民躲躲闪闪在卖农产品,蔬菜十分新鲜,价格也便宜。姐姐姐夫带我去市场内的上海餐馆吃了一餐,餐馆要排队,只供应到下午两点。可以吃到甜发糕、白馒头、包子、馄饨、面条之类,荤菜极少,素青菜倒是炒得有滋味,比家里油水多一些。当时这也是不错的享受。两天后,我回到武汉。

 

    新学期开始,我们已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了。到校第一堂课就是座谈回家见闻,我如实讲了我在北京、沈阳、洛阳见到的一切,从农村回来的同学也讲了农村见闻,大张旗鼓的虚报产量没有了,人民公社的大食堂没有了。有些地方受旱情影响大,吃饭有困难,但用瓜菜代替还是能够过去,山区或自留地较多的地方生活容易一些,但比报纸、广播里报道的情况要差一点。可能回农村的同学,回到学校报喜不报忧,没饭吃饿死人的情况不敢讲,也可能大学生回到家里,父母尽其所有调理他们,农村也不例外。


     进大学已经过去了两年,学子们希望能够多读点书,起码我是这样想的。课刚刚上了两个月,学院按上级的指示又要组织医疗队去农村巡回医疗,治疗干瘦、浮肿、月经不调、子宫脱垂等病(俗称“四病”)。党的一声召唤,革命激情燃烧的青年学生马上响应,纷纷表态要去艰苦的地方为民除病,磨练自己。请战的决心书、表态书纷纷送到学生党支部、学院党委,校园里沸腾起来了。虽然很多学生想上课,但面对国家的困难、人民的需要,党的呼唤总是第一位的。学院成立了很多医疗队,每个医疗队由不同的班级组成,有大队、中队、小队。我被任命为一个小队的队长,有十二名队员,由老师与学生组成,老师是教生物化学的王巽义副教授和附二院骨科徐新六讲师,学生有1957级医疗系的徐新华(女,副队长)、袁真善(女,港澳学生)及一位男同学,我们班由潘义渠、李述仙、巫志民和我四位男同学,及胡玉英、王秀芝、王启媚三位女同学组成。我们被分配去恩施地区的医疗大队里。

 

    1960年秋末,我们医疗队乘船逆江而上,三天后到达巴东。登岸后住在旅店的统仓里,二十几个人一间房。由于没有足够的汽车把所有的医疗队员一次运到恩施,又由于路况不好,我们在巴东停留了几天。这是我相隔十二年后再次踏上巴东的高坡,想着父亲背我上坡的情景,心里更多一份思念。我去找过半山的老戏台,已是面目全非。解放已十多年了,六十年代初的巴东依旧老样,只是更衰老。但巴东的食品比武汉好,而且便宜。有的同学去餐馆换口味,我没去。更多的同学用三分钱买一个柚子,一角钱买一袋桔子,其中就有我。为此事,医疗队还开会强调要注意纪律,要注意医疗队的形象和对当地的影响,花不到一角钱买了三个柚子却受了一场批评。

 

    从巴东乘车整整一天到了恩施,住的地区招待所比巴东强,大约在恩施停留了一天,同学们上街买东西看市场,我乐意去追寻过去,找以前的学校旧址,但扑空了。恩施的物质供应不比武汉差,更好过巴东。一天后,我们又乘车去宣恩县城,虽然不是很远,但山路险峻,因听说两天前就有车滚下山去,沿途我们无不提心吊胆,就在我们去宣恩的路上,因紧急状况停车了好几次。到了宣恩,我们才松口气。县城就零散的几栋旧房子,连街都没有形成,我们住在一家中医诊所旁边一栋旧房子里。第二天我们小队被分配到城关公社椒园管理区,管理区也来了一位姓夏的医生,接我们去椒园。以后相处的几个月里,我们都称他小夏医生。小夏医生是椒园管理区卫生所联系人,椒园卫生所总共三人,一位老中医,用中草药给病人治疗,在当地声誉不错。小夏医生是他的学徒,也是卫生所与外界的联系人。另一位青年人,也是老中医的徒弟,平日制作中草药,偶而给病人打退烧针。按照管理区的意见,小夏医生把我们医疗队十二人送到离椒园五里地的一处粮仓,粮仓在宣恩去恩施的公路一侧,孤零零的两栋木结构仓房,房龄不老,蛮结实。一栋用来储存粮食的,很牢固。另一栋是个两层结构的架子屋,楼下是敞开的,行人可以自由通过,也可堆一些柴草及农具。楼上一端有三间小房,用来做帐房、办公之用,余下是一个统仓,用稀疏的木板做墙,隔出一条小通道,把楼梯和一端的办公房连接起来。小夏医生告诉我,粮仓粮食已很少了,没有常住的工作人员,让我们住办公用屋中的两间,顶里间要放办公及重要的东西。给我们的两间房中,进门的一间顶多六个平方米,套在里面的一间顶多十二个平方米,我和余新华商量了一下,决定两位老师年岁大,住外间,想办法用土砖和木板搭个床,让两位老师睡,这是我们仅可做到的。我们十位同学五男五女都睡里间,木地板上铺上厚厚的干稻草,而后铺上我们自带的行李,五个男同学睡里面,五个女同学睡外边,脚对脚。老师和同学都没有提出不同意见,包括从香港回国就学的袁真善同学。没有厕所,一支大粪桶每天晚上放在楼上走道上,早上撤下楼,由男同学负责。同时管理区也派工来挑水、做饭和带我们出诊巡回医疗。白天我们同学分组去不同大队送医送药上门,两位老师在家里候诊,治疗找上门来的病人和处理驻地事务。晚上也偶而出诊,多是发热的病人,全由男同学担当。女同学多在近一点地方巡回,回来后也帮助做饭、烧水,让男同学走远路回来能用热水洗脚。晚上出诊回来的男同学,也会有值班女同学做点汤、饭留着,温着。大家像一家人一样温馨。五十年过去了,这段奇特的相处,现在回想起来依旧历历在目。奇怪的是我们没有像现在电影、电视剧中出现的浪漫,也没有一对同学发展情感组成家庭,但大家都珍惜这段时光。白天忙完了工作,晚上天黑就睡觉,睡觉前各自偎在自己的被子里开始开“被窝会议”。大家七嘴八舌,各自讲一天的见闻,两位老师在隔壁房间也参加讨论,虽然是两间房有门框,却无门扇,是通着的。最后总是我布置一下第二天的工作,余新华副队长也嘱附一下大家要注意的事儿,就吹灯睡觉。有一天早上,天刚亮起床的时候,袁真善同学问大家为什么他的毛衣领口有好多白点点,大家都从被子里出来看自己的毛衣,也都发现有白点点,我告诉大家没什么奇怪,这叫“富贵虫”,在这里穷人、富人身上都会长,学名应该叫虱子。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在十二年前来过恩施一趟,知道人人身上都会有。


     到了椒园之后,除巡回医疗之外我们开始设计建立病院,收治干瘦、浮肿、闭经、子宫脱垂的病人。首先把楼上的统仓隔成两间大房,就地取材把稀疏的外墙修补得不通风,可以让病人入住。第二就是在楼下的一角落搭一个很大的土灶,灶上架一口很大的锅可用来煮草药烧水。在锅灶的上面用木板围构成一个密闭的小房间,地板做得稀疏,但要结实可以站人,并要让下面锅里煮的蒸气能上来。人可从另一侧上几步楼梯进入小房间,感受到下面来的热药气蒸熏。一切妥当之后就开始收治病人,病人来源有两个途径,一是管理区已经掌握的四病病人,二是我们走乡串户巡回医疗中发现的病人。病人自带行李、口粮,按照排期来病院治疗,每期两周,费用全免。治疗的方法主要是用中草药,由当地名医理出治四病的方子煎成药水发给病人喝,我们也搜集一些土方用来蒸熏治疗,罕有的一点高渗葡萄糖注射液用来抢救低血糖病人。政府根据每期病人的花名册,每人每天补贴一斤主粮和少许食油给病院,病人的生活由管理区派人管理,我们医疗队负责治疗与监督。病院开始接诊,一切还算顺利,病人的病情都有不同程度的减轻,我们尽心尽力给病人治疗,管理区派来管理生活的同志也想办法把生活弄的好一些,病人除配合治疗外也帮管理人员做些杂事,如摘菜、烧火、帮厨。当然政治学习也有安排,念念报纸,尽管是一周前的报纸,对我们来讲仍然新鲜,对病员来讲更是前所未有,更何况党与政府宣传的口径总是一致而稳定的,今天比过去好,新社会比旧社会好,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大家齐心合力高举社会主义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奋勇前进,将来会更好。除了读报纸大家也谈谈村里的事,更多的是感谢党、感谢政府、感谢医疗队。就在顺利治疗的同时出现了一段小插曲,一天中午开饭时少了一钵饭,每次蒸饭都是按人头定量做的,少了一钵饭,管理人员特别紧张,一再解释是按人按量做的,少了一碗饭,交待不出来。在当时这有多吃多占、克扣救济粮的罪名。管理员不敢少做饭,倒是有可能病人多领了一碗饭。鉴于这样分析,我们想了一个办法把病人集中起来,告诉大家今天少了一钵饭,可能有病人肚量大,吃一碗不够,就吃了两钵。现在告诉我们医生就算了,否则我们要处分管理人员,病人都说我只吃了一钵,尽管一钵饭还是吃不饱也不敢多拿。等了一会,仍无人承认。我们说只好检查一下每个人的胃了,看谁的肚子里装了两钵饭,我们拿出听诊器要开始检查了,有一个中年瘦高个的男子,从侧门出去了,找到我们医生,哽泣的说自己趁人没注意多拿了一钵饭吃了。现在回想起来我们是在捉弄病人,深觉愧疚,在此说对不起了。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在那大山区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在那为吃饱肚子而操心的岁月里,有一次我同王巽义老师由椒园返回我们医疗点时,谈到了一个有趣的话题。苏联已经发射了人造卫星,还要把人送到太空,那航天员吃什么?王老师笑着说可以吃压缩食品,可以在飞行器里多带些高能量的东西,保证航天员的热能供应,像三磷酸腺苷(ATP)一类的东西。还可以利废为宝,例如航天员要大便,以大便为培养基,培养出蛆虫,这些蛆虫含有大量的蛋白质可被人利用。这样飞行器上的废物减少了,可利用的东西变多了。这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一段趣谈,现在想来仍有余味。

 

    椒园医疗点继续办着,我们这些省里派来的医生要分到下面大队去巡回医疗,椒园管理区就有水田大队,庆阳坝大队、桂花大队等大队需要派医生去。每个大队相距几十里,只好派同学去驻点。王秀芝同学被派往水田大队,潘义渠同学被派往庆阳坝大队,李述先同学被派往桂花大队。每个人一个大队,与当地卫生员配合工作。十天后,我受命去走访这三个点,除看望大家,了解工作情况外,还送去粮票、伙食钱、家书和大家渴望的消息。在一个晴朗的早晨我离开椒园医疗点,经椒园镇,爬上对面的山峰,眼前是另一番景象,夹在两边的高山里却有一望十几里的平川水田,从山上慢慢下来,走过一大片水田,到了对面的山脚下,一道清澈透底的激流,带着吼声顺着山脚流向远方,走不多远又一条从山沟里唱着歌的溪水汇入了这条沿山而行的激流,别看她凶猛湍急,她却滋养、灌溉着这洼水田。我虽不是武陵人,也沿溪行忘路之远近了,大有桃花源记的感受。下午太阳偏西,才找到王秀芝同学的所在村庄。她告诉我白天同卫生员一起挨村挨户巡回,村民知道省里派医生来了,都很热情,生活居住都安排的好,水田比较富裕,新鲜蔬菜多,山上也有很多特产,我第一次在这里吃到了叫“厥粑”的食品。它类似我以前吃过的糍粑,但颜色不是白的,是深棕色,糯性也不及糍粑,口感不错。当晚我就住在水田寨子里一位老村长家中,晚饭后大家围着烤火,取暖闲聊家常。我们听老乡讲当地的故事、人情、风俗,老乡听我们讲外面的世界。老乡们一辈子都没见过轮船、火车、飞机,汽车还要翻过山,在山那边才能见到。当然我们也告诉他们一些卫生常识,老乡们也感到新鲜。老村长在我之先就睡了,之前告诉我就和他睡在一起,这是很高的礼遇了。

 

    第二天,我去了庆阳坝。庆阳坝在这一片十余里长的水田尽头,走过丘陵进入山区的地方,是一个小集镇,潘义渠同学被分到这个点。镇上有家中医诊所,诊所的主人是位中年医生,在当地颇有名声,潘义渠同学就住在诊所旁边的耳房里,工作生活与诊所的医生一道,有时坐诊,有时出诊,有时下乡巡回。小镇生活也较方便,同学别后相聚又给带来了渴望的信息,一谈就半夜。第二天我又踏上了去桂花的山路。


     经过崎岖山路,距庆阳坝二十余里的山沟小溪旁,找到了李述先同学的住处,这是大队给安排的医疗点及居住处,卫生员带他出诊或带病人来就诊,吃饭在就近的农民家。我在那儿住了一晚,谈到半夜,同学间总有说不完的话,夜里下雨了,雨也下了一夜,好在小房不漏雨,但飘雨还是打湿了屋内许多地方。山上的水往下淌,到了后半夜溪水湍急的吼着。清晨六点左右按习惯起床,雨也停了,我想到溪边取清水漱口洗脸,我一出门大吃一惊,昨天的小溪今天变成了大河,河水已漫到家门口,清澈透底的小溪水变成了混浊咆啸的激流。奇怪的是李述先同学不以为然,他说山区经常下雨,一下雨,水就涨上来了。有趣的是水涨上来了,到门口就止住了。第二天我和李述先一起去巡回医疗,去了一个村落和一个茶场,农民的生活不比城里差,粗茶淡饭有,以杂粮玉米、土豆为主,大米白面很少,买东西的钱更少。用一角五分钱就可在茶场买半斤茶叶。

 

    走访了三个点,回到椒园医疗点,我们已下来一个多月了,超过了预期。传说可能要呆三个月才能回到学校,但期望回校的心情可能每个人都有。有时黄昏时,我呆呆望着远处高山公路上行驰的每一辆车,盼望给我带来一些新的消息。想家了。


     1961年元旦,我们在恩施山区度过,期望着春节到来。中国人对春节的重视远远超过了元旦,特别是在农村。上面(县里,医疗队大队部)决定各医疗队回到县城过春节,宣恩县城关公社给每个医疗队员供应五斤马肉,椒园管理区给我们医疗队每人供应三斤牛肉、两斤面条,在我的记忆里这是吃肉最集中的一个春节。记得我们从椒园返回城关的前一晚,胡玉英同学给大家做了一餐牛肉面,大家吃着吃着嘴都被厚厚的牛油粘着了,桌面上到处都是牛油凝成的白色珠点,大家痛痛快快饱餐了一顿,保留了五十年的回忆。无数次的欢宴豪餐,都没能留下什么记忆,这困难年间简单的牛肉煮面却久久留着余香。

 

    春节过后没多久,上面通知我们各队回宣恩县城集中,巡回医疗告一段落。大家高高兴兴交待了在下面的工作,又高高兴兴地集中到县城。椒园管理区的卫生人员依依不舍地把我们送到城关,又拍照,又聚餐,又互相赠送纪念品。我留下了小夏医生送给我的包头的白色帕子,宣恩当地的男子都习惯用一条长长的白土布围在头上,我们还在一起拍照留念。分别之后我与小夏医生写过几封信,他还给我寄过新茶,但他没来武汉,我也没再去恩施、宣恩。但宣恩的消息无论是报纸上的、广播里的、电视里放的、还是人口里谈的,我都会十分注意。五十年了,我从心里希望他们一天比一天好,再一次深深地祝福宣恩。


     离开椒园,离开宣恩,经恩施到巴东。巴东隔三差五才有下行船靠岸,且每次只能有少数乘客上下,老师们人少,安排他们先走。像我们这么多医疗队员要搭船回武汉,只能乘小火轮从巴东到宜昌,再转大轮船去武汉。这样又给了我们一次欣赏长江峡口风景和感受劳动人民艰辛的机会,逆水向上的木船、帆船,乃至小火轮都需纤夫拉着长长的纤绳一步一步迈向前方,船才向上移动,真所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前进的每一步无不付出艰辛与汗水。在宜昌等了两天才搭上去武汉的大轮船,在宜昌沿着江边,我想去找回十三年前的记忆,那座曾教我说耶苏救我命、我报耶苏恩的教堂。教堂似乎变成了电影院,是人民大众娱乐的场所。


    船到武汉是傍晚时分,医学院派车把我们从码头连人带行李拖到学院解剖楼,说是要检疫,要求大家不要回宿舍,不要会客,当晚就住宿在解剖教室里。大家心里尽管充满了紧张和不安,还是打开行李就地开地铺睡觉,学院还要求每个人头上要用含六六六粉的帽子或手巾包着,好在我早就剃了光头,省了这一招。第二天一早大家嚷着要回宿舍,学院又规定,衣被按班级集中,送医院消毒,每个人只能穿最简单的衣物回宿舍,换下来的衣物,马上集中再送医院消毒。只要能回宿舍,大家乐意做任何事情。回到宿舍当然是大搞卫生,即便只有冷水,即使还在残冬初春的季节,二十来岁的大学生们,带着青春火热的躯体,把每层宿舍楼的洗澡间挤得暖暖和和。

    洗完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带着省卫生厅给医疗队员发的津贴(每人每月九元)和从恩施带回来的茶叶、厥粑去看望父亲。短暂几天的休息后就开始上课。


     在这难忘的岁月里,我第一次向大班党支部递交了我的入党申请书,渴望着成为一名无产阶级战士。这是革命的激流,这是时代的召唤,这是战友(同学)的榜样。不少同学在大学的岁月里成为了无产阶级的先锋战士,是时代的佼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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