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老兵宋香慧:我亲历的日军大扫荡
记者团 常少华
一提起白洋淀,总是会让人联想到孙犁笔下的荷红苇绿、茫茫苇荡,还有电视剧《小兵张嘎》中那群勇敢又可爱的少年。
1927年,宋香慧出生在离白洋淀不远的河北省深泽县大直要村。
1927年,日本驻满洲第十师团步兵三十三旅团以保卫日侨安全为由在我国青岛登陆。
1927年,离日军发动九一八事变,完全侵占中国东北还有4年。
“那时想报仇的心特别强烈”
1938年,河北省成为晋察冀边区的重镇。大直要村地处平原,紧邻滹沱河,北靠定县(现为定州市)。
1940年底,共产党取得百团大战的胜利。日军兵力损失惨重。来年,日军集合了数十万军队对共产党的老根据地河北、山东等地进行“拉网式大扫荡”。那年,宋香慧13岁,刚刚上完小学。
6岁时,宋香慧的母亲因病去世。姐姐比宋香慧大12岁,早早嫁去婆家。家里剩下了宋香慧和父亲相依为命。父亲是一位朴实的劳动人民,很早就加入了共产党的地下组织。
日军一次进大直要村大扫荡时,宋香慧的父亲被日军抓住,一顿暴打,胸口被刺了四刀。
宋香慧清楚记得,在村北找到父亲尸体时,鲜血已经染红了他身上那件粗布上衣。父亲有一只脚上只穿了袜子却没有鞋。那只布鞋是后来宋香慧在村南头找到的。
“他们把我父亲从村南头打到了村北头,到最后一刻他都没承认。”宋香慧声音在颤抖。
那天傍晚,日军的飞机还在天上飞,嗡嗡作响。整个村子里,所有人都该逃的逃,该藏的藏,远近找不到一个人。
“真有一种‘叫天不应,喊地不灵’的感觉。”
宋香慧只找到了家里用过的破草席,也没有剩余的好衣服给父亲换。她用席子裹着父亲的尸体,埋在野地里。 她担心日后回来找不到坟,就用破碗在瓦片上刻好父亲的名字。父亲死后,宋香慧就一个人离开了大直要村,却再也没回去过。
日军大扫荡的时候,宋香慧的堂姐宋香素才结婚半年。那年婆家被日本人杀害后,宋香素被日本人刺了三刀,衣服被撕烂,最后被日本人投进了井里。那一天,井里有八具中国人的尸体被捞出来。说起这些,宋香慧的心里很不好受。那时候她还是小孩子,成了孤儿后因为女儿身饱受歧视。“那时我心里想,一定要打败日本人,出一点名堂。我那时报仇的心理特别强烈。”
“钻假墙,刨地洞,挖地道”
父亲死后,孤零零的宋香慧投奔位于东内堡的外婆家。
1941年,日军兵力分布在北京、保定、定县和石家庄等大城市里,而东内堡就位于这几个城市的中心。日军进村扫荡成了常事。大扫荡期间,日军实行了残暴的“三光政策”:烧光、抢光和杀光。北方气候干燥,村民的屋子多是草房,木房,好一点的房子用坯(把土和成泥巴后晒干,用木棒框起来)做成,窗户都是用纸糊的。大多数房顶都是用木头架起的。这样的房子一烧即燃。“当时,百分之四十到百分之五十的房屋都被烧为灰烬。”宋香慧回忆道。
为了应对日军的“抢光”政策,村民想出了一些方法:挖地洞。北方都是泥巴地,把砖或土块掘起来,放进去一个大缸,把东西藏进缸里。或者在屋子里多加一层假墙,在墙与墙的隔间里藏东西,有时候也藏人。农村里有汉奸和特务,藏东西不能让他们知道,百姓们也会偷偷在夜里把东西埋在野地里。“最可怕的是‘杀光’了”。起初村口有好心的村民站岗放哨。“百姓们基本应对方法是跑和藏,有时候跑的快,就有幸可以躲过。”宋香慧回忆道。
当时八路军部队和百姓们一起住在东内堡村。村子没有封口,四通八达,到处都可以进去。老人说:“敌人把站岗的人都杀了,死了不少人。牺牲的人特别多,特别是军人。”拉网式扫荡,就是一批又一批骑着马的日军,在村子里四处拿枪抵着村民,把他们赶到村子中央。让汉奸把村干部抓出来或暴打村民,逼他们供出八路军。
电影里令人惊悚的镜头,在现实中真实无比,却更为惨烈。宋香慧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她趴在麦子地里被骑着马的日军看到了,被赶到村子的中央空地里。当时全村的村民基本都被赶到这儿集合。日军要求汉奸找出一个村干部供出八路军。汉奸认出群众中的妇女主任,就把她抓出来了。妇女主任叫张文娟,一直保持沉默。汉奸就打她,把她衣服脱光。日军割掉她的乳房,然后灌辣椒水。还是不承认,主任撇着头。日军就拿棍子使劲压她的腿,把骨头都压断了,她还是不承认自己的身份。日军气急了。四个日军扑上前把她抬起来往地上狠狠摔,放狗咬。还是没说话,妇女主任忍着痛快晕厥过去。这时,村里有一个孤寡的老太太,跑上去抱住她,当时给她取了一个新名字,说她是自己的女儿。日军放狗咬老太太,老太太也死抱着妇女主任。这次日军搜寻无果。宋香慧记得妇女主任过了一年,才能站起来。还有一次日军进村,宋香慧把墙上的黑灰抹到脸上,和十几个同伴躲在养牲口的屋门后。日军抓住她们其中一个结婚没多久的妇女,三个日本人一起强奸了她。后来几度想自杀的她被丈夫拦了下来。宋香慧还记得一次自己钻假墙差点被抓住。家里的假墙前有一个大立柜,她从立柜后的小洞口钻过去后,用立柜把洞堵住。日军进来时刚好关上柜门才躲过一劫。“那时给我们报信的女孩子被日军抓走了,后来再也没见过她。”为了躲避日军,宋香慧还刨过地洞,从日军的枪弹里逃跑过。后来家家地洞相连后就成了地道。宋香慧说,有名的地道战就是从这儿兴起的。“钻假墙,刨地洞,挖地道,都是残酷环境逼出来的。”那时候,宋香慧吃过棉花籽,吃过树皮,吃过糠。
“老百姓和八路军一条心”
到1942年,日本人的扫荡进了一步。日军驻地由城市扩展到了农村。他们除了在村子外围一亩地左右的地方修炮楼和岗楼,还在村子外修了一条一丈深的围村沟,不允许村子里的人到处乱跑。同时,日军将村中的大树全锯光,以方便观察百姓动作。共产党当地组织布置任务的工作也由公开变为保密。
“完全变成了白色恐怖。”宋香慧说这一年,身边死了太多人。日军会给群众发“良民证”。老百姓们为了保护八路军,宁可不要自己的孩子,把自己的孩子的名字写成八路军的名字,也要给八路军办好“良民证”。宋香慧感慨道:“那时,老百姓和八路军一条心,老百姓不吃也会给八路军吃。”
当时年仅15岁的宋香慧因为在高级小学的表现好,成绩也好,成为民族解放先锋队的成员。民族解放先锋队是当地共产党的外围组织,成员均为发展党员。那时宋香慧主动担任了党组织的地下通信员。担任联络员的一两年里,宋香慧没少为共产党送过信,有时候是在日军眼皮子底下把信送出去。有一次晚上9点多,宋香慧从村北送完信回家。路上村子里极其寂静,让宋香慧十分紧张。“那时我老觉得不对劲,我害怕日本鬼子夜里出来抓人。”突然,她似乎听到不远处有皮鞋“啪嗒啪嗒”的声音,是日军走近了。于是她赶紧往前跑左拐进了另一条路躲起来,看见日军正从自己刚走过的大路经过。“就差两分钟,我可能就没命了。”宋香慧觉得幸好是自己潜意识有预感,不然就会被日军杀害。
当时村与村之间有围村沟,去别村就必须经过日军在沟边的炮楼,沟上有吊桥,有人要通过必须经得同意才可以放桥。一次宋香慧接到送信任务,在党组织一个干部老爷爷的陪同下过桥。“别怕啊,沉住气,不慌。”爷爷这样给宋香慧鼓劲,宋香慧此时紧张地手心冒汗。干部提着一篮子鸡蛋,见五六个日本人过来后便迎上去送鸡蛋。这才顺利将宋香慧送出去了。
大扫荡结束后,宋香慧就读北京抗日大学。18岁入党,至今已有70多年党龄。
“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发表投降诏书,宣布330万日军放下武器无条件投降。前一天,宋香慧说她一宿没睡着。“日军投降前一天,我和我的同学们在一起一会哭一会笑,大家互相抱着痛哭流涕,有的人会高兴地跳好久。”宋香慧回忆起这个场景时,依然很动容。
9月3日上午,我国举行纪念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阅兵式。宋香慧早早起床,一个人守在电视前等待阅兵式的开始。当抗战老兵的队伍出现在阅兵式上时,宋香慧注视着电视镜头,眼泪夺眶而出。
“那时我在想,在那样的战争环境这些老兵都是怎么活下来的,他们经历了多少痛苦。”作为一个抗战老兵,说这句话时,老人是哽咽的。
这次,宋香慧被授予国务院颁发的纪念中国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章以及奖金5000元。她很认真地说:“没有毛主席,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的今天。”这句话被许多人说了无数遍。老人说出这句话时,眼睛里有光。
宋香慧最近在看《吕梁英雄传》,闲来无事她总是会看一些抗日剧。她总觉得现在的抗战剧过于艺术化,虽然基本呈现了历史原貌,但相比起她亲身经历的抗日战争,电视剧上的打仗“太容易”。
“做一个有用的人,为人类为民族做有用的人。文化不要白学,一个人一辈子挣那么多钱有什么意义呢?雁过留声,人一辈子要有一个好的名誉。”
现在的宋香慧,已经89岁高龄了,满头微卷的白发,佝偻的身子,但依然精神矍铄,神采奕奕。平日里,上午她会去老干处活动中心和朋友们说说话,打打扑克,下午一般待在家里或者受邀去附中看看老同事。
她总是喜欢把记录有关党的重大事件的报纸珍藏起来,她总是遗憾年轻时错过去上白求恩学校不然现在还有事儿做。
她总说,现在的生活太幸福了。“以前吃多了苦,老来了,才尤其珍惜现在的安宁生活。”
(宋香慧,原华中工学院附属中学副校长。)